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金子的心是不会变的

1999-12-01 来源:中华读书报 纪红 我有话说

11月17日24时,正是新旧日子交替的那一刻,著名翻译家戴乃迭先生告别了她所热爱的世界,告别了热爱她的千万读者。这个不幸的消息在短短的数小时内,就迅速地传到世界各地,人们纷纷打来电话,向她的丈夫杨宪益先生表示了深切的悼念之情。

十几天前即11月5日,黄苗子、郁风夫妇,邵燕祥、谢文秀夫妇、李辉兄和我相约到友谊宾馆看望杨宪益先生。那天,戴乃迭病情加重,高烧至39度。杨先生还是那么从容而周到地准备了好酒和饭菜,但他内心的焦虑和沉重是可想而知的。平时,朋友们来,戴乃迭总是坐在一旁,微笑地听朋友们谈天说地,有时谈话的气氛会因为她幽默的插话而分外活跃。可能因为是翻译家的缘故,她总会挑选最确切而又生动的词句表达自己的看法。有一次,大家谈到大跃进时,戴乃迭说:“领导当时也要我翻一翻(番)。”如此双关妙语,引得一片欢笑声。而现在,戴乃迭却已卧病医院!杨先生找出了郁风在十年前为戴乃迭所绘肖像,放在座旁。他对乃迭那种无法用言语表达的感情,感染了在场的每一个人。为了使气氛轻松一些,郁风说,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曾经画过这么传神的戴乃迭,不无得意地说:“你们瞧,这头发,嗯,是画得好!是画得好!”画上郁风有一句题词:“金头发变成银白了,但金子的心是不会变的。”大家说,这句话真是贴切之至。

戴乃迭和杨宪益先生合译的《红楼梦》、《儒林外史》、《鲁迅选集》等中国文学名著,已公认为译作之经典,为中国的翻译工作赢得了世界性的声誉。戴乃迭还将大量当代作家的作品翻译成英文。她以高度负责的精神和高超的语言能力,扩大了中国文学在世界上的影响。仅此一点,可以不夸张地说,她起到了不可替代的作用。她平时从不提及这些。她和杨宪益先生一样,把忘我而勤奋的劳作当做一位有良心的知识分子对人民、对国家所应有的本分。在她那里,只要是工作,就根本没有什么讨价还价之说———她把一生都献给了中国,还有什么可讨价还价的呢?而她的确是无价的。

“文革”期间,戴乃迭曾被当作“英国特务”而入狱达4年之久。她心爱的儿子也被逼疯,后来又不幸死于非命。这些灾难,曾给她以心灵重创。但有人竟对她说:“你要是真的热爱中国,为什么不放弃英国国籍?”戴乃迭气愤地说:“我热爱中国,并不是说我就不爱英国。你是什么党员!怎么一点国际主义都没有!”

“国际主义”这四个字,在她的心目中占有多么重要的地位,也许旁人还不那么容易体会。今年10月初,我在英国剑桥大学东方系见到白霞(Pat)。这位曾是外文局《中国文学》社专家的苏格兰女士。1974年,白霞还是一个20出头的小姑娘,那时她正在为以后的工作出路犯愁,恰好遇到了回英国探亲的戴乃迭。当时戴乃迭从狱中放出来不久,而“文革”还没有结束。戴乃迭却出人意料地劝说白霞来中国工作。她说,中国现在还很穷,可是有希望,“文革”是搞不长久的。她一句也没有提及“文革”对她个人的迫害,“没有一句抱怨”,对中国的前途却抱有十足的信心。她有她的先见之明,而我却只能理解为她“爱国”———这里的“国”,可以指“中国”,又可以指“英国”,既是“人民”的同义语,亦是“国际主义”的同义语。白霞说,完全是受戴乃迭的人格力量和国际主义精神的感召。

今年1月19日,在戴乃迭80寿辰之日,《中国文学》出版社的同事们全体签名致函戴乃迭,深情地写道:“尊敬的戴乃迭先生,中国是您的第二故乡。在这古老的土地上,您度过了人生的四分之三,从二十妙龄的美丽少女到八十高龄的白发老人,悠悠岁月消失在您等身的译著中,赫赫英名留藏在中国人的记忆里。”“您是一位工作在文化战线的、女性的、活着的白求恩。”参加祝寿的人们还清楚地记得戴乃迭的答辞,她以微弱的声音说了一句话:“我哪有那么好?”人们立即报以热烈的掌声。

在“文革”时,郁风也曾被关进监狱。有一天她发现戴乃迭也关在那里。其实,并没有人告诉郁风,郁风也没有亲眼见到近在咫尺的戴乃迭。坐在戴乃迭画像前,郁风回忆说:“在那个年代和那个特定的环境里,只有戴乃迭还坚持对别人说‘谢谢’。听到这两个字,我知道,那一定是戴乃迭,果然。”

戴乃迭平静地走了。现在该轮到我们,对这位真正的国际主义战士,最后说一声:“谢谢了”!

愿戴乃迭先生在天之灵安息。

1999年11月18日

(摘自1999年11月20日《北京晚报》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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